江蘇化工的陣痛與重生
化工,這個占全省工業經濟總量超過1/10的支柱產業正在讓江蘇經歷著前所未有的疼痛。
泰州偷埋化工廢料、鎮江茂源化工違法排污、徐州藍豐公司露天堆存大量反應釜……6月初中央環境保護督察“回頭看”以來,生態環境部曝光江蘇省6個整改不到位的案例,其中5個都與化工有關。人們不禁要問,江蘇的化工產業究竟怎么了?
透過中央環境保護督察“回頭看”的視角,來梳理江蘇化工產業的歷史,感受它正在經歷的陣痛,并于陰霾中窺見一絲轉機的曙光,不僅能夠幫助我們深入理解這一產業在江蘇省的發展軌跡,更可成為全國同行業對照自省的樣本。
■歷史
走進鎮江市丹徒區茂源化工有限公司,時光仿佛穿梭回上個世紀90年代。廠房破敗,設備陳舊,管理混亂,就連工人的臉上,也掛著現在少有的漫不經心。
2016年中央環境保護督察期間,群眾舉報茂源化工廢氣污染嚴重。然而當地以罰款代替整改,“回頭看”的時候,茂源化工幾乎還是兩年前的老樣子。生態環境部在通報中指出,茂源化工的廢水、廢氣、固體廢棄物無一進行規范處置,各類環境違法違規行為幾乎隨處可見。
茂源化工是一個極端典型,它身上有江蘇很多化工企業的通病——規模較小,設備老舊,污染治理敷衍了事。
小和散,在江蘇省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原材料工業處處長李健看來,這是江蘇化工企業的主要問題。
2017年江蘇省化工產業收入達兩萬多億元,全國排名第二,但是全省的化工企業有5433家,李健說:“按目前江蘇化工企業平均規模計算,德國巴斯夫(BASF)一家企業幾乎抵得上我們上千家。”
“小”源于先天不足。李健認為,江蘇化工產業的大發展可以追溯到上世紀鄉鎮工業大發展時期,來自上海的“星期天工程師”與地方合作,辦起很多小化工廠,技術含量較低、產品附加值較小、資源消耗和污染排放卻很大。因此,蘇南地區經濟飛速發展的同時,環境問題也迅速顯現。
蘇南進行環保整治后,化工產業開始向蘇北蔓延。
“那時候不是想選擇什么產業都可以的,只要有企業愿意來,縣里就很高興了。”說到這里,連云港市灌南縣常務副縣長李占超的笑容中露出一絲苦澀。當時灌南縣剛剛開始成立工業園區,位置偏遠,交通不便,配套也不全,只有化工企業認為外部干擾少,愿意來投資。
于是,化工企業在江蘇省內遍地開花,到2016年中央環境保護督察時,竟達到6300余家,被督察組專門作為問題反饋給地方。
“化工企業本身的特點就是投資比較大,產生‘三廢’比較多而且治理復雜。”李健認為,正是規模“小”,技術又不先進,使很多企業在環境理念和治理能力上都無法達到環保要求。
劉國才是生態環境部華東督察局的副局長,也是本次“回頭看”江蘇組的總協調人,在他看來,江蘇化工產業的污染物排放問題也比較突出。一些化工園區和企業污染治理和處置設施不到位,廢水、廢氣排放不達標,甚至違法排污;固體廢物尤其是危險廢物未得到規范處置,少數企業偷埋偷倒;對園區和企業周邊環境造成污染和破壞。
江蘇化工產業的另一個特點是“散”。2016年中央環境保護督察在反饋中特別指出,全省化工企業入園率僅30%左右,有的地區甚至只有約10%。
即使進入園區,問題依然存在。
李健認為,建設化工園區的本意是讓產品環環相扣,組成完整的循環產業鏈。國外一些大的化工園區都是一家大企業吸引跟它配套的中小企業在周邊建廠,按照市場規律自然形成產業鏈條。“然而我們的化工園區,政府招商引資發揮的作用更大,一些只能稱作是化工企業集中區,在產業鏈的銜接上經常不能兼顧。”
此外,江蘇省化工產業的布局也不盡合理。“一些園區、企業設置與現有功能定位不協調,比如,江蘇省約2/3的重化工產能集聚在長江兩岸;長江沿線分布著700多家化工企業和100多個化工碼頭,產業發展與保障水源安全監管壓力大。”劉國才說,“還有一些園區和企業緊鄰居民區,防護距離不達標,搬遷問題未解決,群眾投訴仍然較多。”
而且,一些區域幾乎全是化工企業,產業結構過于單一。李健說:“這種地方特別容易滋生作坊式的小企業,因為市場就在那里,隨便做一點配套產品就能賺錢。”
■陣痛
化工污泥隨意堆放、化工廢料偷埋地下,10天之內,泰興市被生態環境部通報兩次。
如果說2016年的中央環境保護督察只是讓各級干部感受到壓力的話,那么此次“回頭看”則無異于當頭棒喝,泰興市的一位領導干部直言:“這次真的把我們打疼了,也打醒了。”
這種疼痛對于連云港市、灌南縣和灌云縣的干部來說同樣深入骨髓。
2016年,中央環保督察組向江蘇省反饋意見時,“兩灌”的化工園區違法排污、防護距離不足等問題被提及多次。中央環境保護督察結束后,每個縣都將園區防護距離內的上千戶居民進行了搬遷。李占超介紹,為此,灌南縣籌集了7億元資金,等于投入了全縣一年1/3的一般預算收入。連云港市環保局局長韓尚富說:“在這一點上,中央環保督察的推動作用是巨大的。”
然而,居民搬遷的問題迅速解決了,對企業的整治卻擱置下來。
“讓一家企業‘生’容易,讓它‘死’卻很難。”韓尚富說,“關閉企業涉及債權債務等方方面面的問題,有的企業整個廠區都抵押了,處理起來非常復雜。”
有對GDP的需求,有就業、穩定的壓力,又有關閉企業時的操作困難,種種因素讓兩個縣對化工產業的徹底整治猶豫不決,一拖再拖。
“以前的整治就是細枝末節的修補。”韓尚富說,政府要求企業治理,企業就治一治,當時也能達標,但是無論設施還是管理都不到位,所以排放不穩定、問題不斷。
今年4月18日,“兩灌”化工園區違法排污被媒體曝光。一批干部再次被處分,連云港市提前感受到了“回頭看”的陣陣寒意。
被曝光后,“兩灌”化工園區開始全面停產,徹底整治。與之前繁忙的生產景象相比,如今的兩個園區都略顯冷清,道路上很少有車輛,工廠內除了部分進行治污設施改造的工人留守外,其余工人全部帶薪放假。一家企業的電子顯示屏上赫然顯示6個大字:“企業全面停產!”
化工園區的產值占到灌南縣工業產值的1/3,占到灌云縣工業產值的60%以上,其全面停產對兩個縣的影響不言而喻。“產業結構過于單一的地區,舊產業集中淘汰,新產業彌補又需要時間。”李健說,“給地方的影響確實不小。”
如果能夠轉移,企業自己就搬走了,可是現在全國化工企業的標準都在提升,企業就想死守在這里,這也給整治帶來一定困難。江蘇省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副主任李強說:“尤其目前化工產品價格增長很快,利潤更高,整治的難度和代價也更大。”
■決心
“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這是記者在采訪中聽到最多的一句話。
這種變化通過中央環保督察,特別是此次“回頭看”傳遞給地方政府和企業,使他們深切感受到黨中央打好污染防治攻堅戰、追求高質量發展、建設生態文明的堅定決心。這種決心一旦內化于心,立即轉化為積極的行動。
事實上,2016年中央環保督察意見反饋后,江蘇省已經開始了一系列整治。
2016年臨近歲末,一個代號“263”的行動計劃在江蘇省掀起不小的震動。江蘇省委、省政府提出實施“兩減六治三提升”,“兩減”中的一項就是“減化”, 通過關停一批、轉移一批、升級一批、重組一批,實現全省化工行業的整體提升。
成效不能無視,但是此次“回頭看”中暴露出的問題也充分說明,江蘇化工產業的徹底轉型任重道遠。
“我們不回避問題。”李強說,“但是我們有更大的勇氣和決心來解決問題。不光算經濟賬,更要算政治賬、生態賬。”
說起算賬,灌云縣委常委譚樹林連連感嘆:“灌云縣的化工園區成立十幾年,稅收30多億元,2016年以來環境整治就投入36億元,后續修復需要投入上百億,對環境影響大,老百姓也不滿意,這個賬一點都不合算。”
痛定思痛,譚樹林說:“轉型的陣痛必須承受,不能為了眼前的茍安失去未來發展的機會。一定要脫胎換骨,不能讓歷史的問題成為歷史。”
2016年中央環保督察時,剛剛上任不久的灌南縣委書記李振峰和縣長商振江就因為園區的環境問題背上了處分。隨后,在他們的合力推動下,灌南縣完成了對化工園區防護距離內1300多戶居民的搬遷。然而,今年4月,兩人再次承受巨大壓力。
“這次是產業的轉型,也是我們發展觀念的轉型。”商振江說,“書記和我都說,園區的所有整治都要在我們任內徹底完成,我們身上背的處分決不能再留給下一任。”商振江甚至向市長作出書面承諾,今后園區再發生企業大規模偷排監管不到位的情況就引咎辭職。
目前,“兩灌”園區內所有企業污水管道全部實現“明管高架”,雨水明渠排放,開展地下清管行動,不允許地下再設任何管道,消除廢水偷排的隱患。
韓尚富介紹,此次整改園區和企業必須全部按照省里的要求逐條對照落實,經省、市、縣三級環保、安監、消防部門全部驗收合格才能復產。前段時間,灌南縣園區內的一家企業停產期間想擅自處理物料,被查出后,縣里立刻做出關停決定。企業根本沒想到縣里態度這么堅決,處罰會這么嚴重。
“很多企業在觀望,看政府的決心。”商振江說,過去整改時,一些企業應付一下,拖一拖,風頭過去就復產了。“這次我們讓企業徹底打消這種念頭。”
連云港市也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今年4月“兩灌”園區被曝光后,市長方偉主動提出親自分管環保,由此帶動區縣、鄉鎮都是“一把手”分管環保。
政府的決心帶動了企業的決心。灌南縣一家化工企業主動增加300萬元投入,把企業進入污水處理廠出水的COD從1000毫克/升降到500毫克/升。
企業負責人告訴記者:“通過這次整治我們認識到,只有園區污水處理廠達標排放,企業才能正常生產,所以我們要主動給污水處理廠減輕負擔。而且現在環保要求越來越嚴,有時標準提高后新上治理設施的時間非常緊張,我們干脆做到前面。”
李占超說,能留下來的企業都支持環境整治,甚至希望政府更加嚴格,他們認為雖然環保成本提升了,但是產品價格也能上漲,不規范的企業整治了,市場環境更好。
■契機
2016年中央環保督察期間,常州市金壇區投訴最多的就是培豐化工園區異味擾民。信訪轉辦后,一道難題擺在金壇區區長沈東面前。
江蘇省要求化工區邊界與居民區之間的隔離帶在500米以上,培豐園區要滿足要求,需要投入5億多元資金對周邊500多戶居民進行搬遷。從園區自身的情況看,企業工藝落后,設備老化嚴重,周邊居民反映強烈。由于園區面積太小,企業之間沒有任何消防通道和安全距離,企業也無法再擴大生產規模。
“之前也想拆,但是一直下不了決心。”沈東說,中央環保督察把政府、企業、員工、百姓的思想都統一到一起,“思想通了就好辦了,我們最終決定徹底取消培豐園區的化工定位,對所有企業實行關停并轉。”
如今,園區所有企業都已停產,部分企業已經在進行裝置拆除。所以此次“回頭看”,沈東顯得比較輕松。
通過中央環保督察和“回頭看”的推動,完全沒有整改希望的園區和企業正在主動或者被動地退出,但是常州市環保局副局長周忠華也提出,“減化”是調整化工產業結構,并不是簡單地一減了之,還要做加法,讓化工產業的結構、布局更加合理。“工藝落后的化工企業怎么治理最終都難以完全達到環保要求,要通過技術進步和工藝提升,在解決環境問題的同時讓行業健康發展。”
李強認為,化工產業不能只局限于制造業,“這部分利潤率是最低的”,要全產業鏈考慮,從設計、研發到營銷、物流、金融,把價值鏈向兩端拉伸。
雖然連云港市、灌南縣、灌云縣的不少干部都在這輪整治中背了處分,金壇區的企業都要面臨關停并轉,但是這些干部和企業負責人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沮喪,反而充滿熱切的期望。
兩個投資50億元的項目已經落地灌云縣,還有幾個大的投資項目主動來對接。譚樹林說,這種優質客戶無形中帶來了經濟的轉型升級。未來,灌云縣將淡化化工產業,依托港口碼頭的區位優勢布局先進制造業和旅游、物流等行業。
李占超介紹,在灌南縣,一家化工企業的母公司主動表示要追加投資,“他們認為江蘇這一輪就是在‘洗牌’,面臨著巨大的機會。”
康保清在金壇化工區內的工廠拆除了,但是他說要選擇規范的化工區重新建廠,而且新工廠要在環保上大幅投入,因為以后化工企業肯定是環保投入越多,能夠穩定生產,才能賺錢越多。康保清說:“這就是我的二次創業。”
譚樹林的話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聲:“中央環保督察和‘回頭看’推動的這一輪整治,目前看是陣痛,但未來看就是轉折點。”
《江蘇省政府關于深入推進全省化工行業轉型發展的實施意見》中提出,到2020年底,與2015年相比,化工產業的主要污染物二氧化硫、氮氧化物、揮發性有機物均減排20%,化學需氧量、氨氮分別減排13.5%、13.4%。到2020年底前,全省化工企業入園率不低于50%。
劉國才認為,江蘇省歷史上集聚了大規模的化工產業,現在也是國家比較重要的化工產業區,從國家到江蘇省都要進行統籌規劃,協調好化工產業與整個社會發展的關系。目標有3項,一是化工產業的布局和結構要符合劃定的功能區定位要求,二是污染物的排放要滿足所在區域環境質量達標的要求,三是化工園區和企業的環境風險防范措施要達到國家標準的要求。“3項目標是化工產業發展的環保底線,底線守住了,化工產業才能協調發展。”
劉國才說,當務之急是要編制好化工產業發展及環境整治規劃,明確上述3項底線的目標及階段性目標,設計好實現目標的整治任務,建立并運行好完成任務的黨政同責和一崗雙責的保障機制。“通過規劃實施,把舊賬還起來,同時不欠新賬,完成整治各階段目標,江蘇省的化工產業就能走上健康協調發展的道路。”
責任編輯:任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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